第66章 夏蓬_朕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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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夏蓬

  张府的玉兰蓬勃地开了,远见如雪覆青瓦顶。

  张平宣身着牡丹花绣的襦衣,拖曳着朱色间银丝的的广摆裙,腰系流仙绦带,从居住室内走出。

  穿廊下,琴声伶仃,雅香徐徐。

  两个青衣女婢跪坐在岑照身边,替他周全香炉与茶炉,岑照尚未系上眼前的松纹青带,静静地闭着眼睛,手指上的刑伤可见淡痕。

  他身穿一身青色的宽袍,为求不拂扫琴弦,以至袖口挽折,腕骨裸露。

  青衣女婢望着那一段随着琴音,一时抬,一时扼的手腕,双双怔了眼目。

  张平宣走进穿廊,轻咳了一声,两个女婢回过神来,忙伏跪在地。

  岑照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独剩余韵回荡在廊下清潭水面,两只水鸟从菡丛里飞起,落在岑照对面的莞席上,期期艾艾地盯着琴台。

  “怎么不弹了。”

  张平宣在岑照身边坐下,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袍,养杖伤时,他多散发,着禅衣,今日倒是戴了小冠,束之以银簪,腰间却不系带。

  “谁让你们给他奴人所穿青袍?”

  两个女婢跪在地上互望了一眼,皆不敢出声。

  岑照伸手将琴边的松纹带,反手系于额上。

  “殿下,是岑照自己所求。”

  张平宣道:“换了。”

  “不必,衣冠而已。”

  他说着,弹指又拨了一个音。

  张平宣站起身,低头道:“不止是衣冠,也关乎你我。”

  岑照顿指。

  “殿下何意?”

  “你日后自然是会明白。”

  她说完,对跪在地上的女婢道:“我今日要出府入宫,你们照顾好岑公子的饮食药饮。”

  “是……”

  “都把头抬起来。”

  两个女婢不敢违逆,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只见张平宣指了指二人的眼目,吓得她们忙叩首认错。

  岑照道:“殿下,她们怎么了。”

  “没什么,不守本分,欺你眼盲罢了。”

  岑照拱手弯了弯腰:“还请殿下不必为岑照介怀。”

  张平宣道:“我说过有我一日,就无人可欺辱你。”

  岑照不再回应,廊外忽然落起了细雨,打在宽大的菡叶面上。

  张平宣拢了拢衣袖:“我走了,天冷你莫忘唤人添衣。”

  “殿下要入宫?”

  “是,母亲前日在金华殿自戕,我要去看看母亲,也要去见一见……那个人。”

  岑照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对铜铃铛,“能替我把这个,交给阿银,后日,是她的生辰。”

  张平宣犹豫了一下,终究伸手接了过来,细看道:“我记得,她脚腕上好像有一对类似的。”

  “是啊,不过已经残旧了。”

  张平宣道:“你不顾伤势,一连打磨了三日的东西,就是这个?”

  “是。”

  张平宣一把将铃铛捏入掌中,“你究竟当她是什么?”

  岑照垂头笑了笑,轻道:“妹妹。从无非分之意。”

  张平宣倾身迫近岑照:“你不要一直念着她,好不好,你身边的人,是我。”

  岑照侧过脸,温声:

  “恐负深恩。”

  “我不在乎,也不惧怕。”

  张平宣的声音破入雨声之中,有些急促,“你想要什么,我就去替你争什么,就我争得来,席银她不可能替你争。”

  “如此……”

  岑照放慢声音,“殿下也许会痛所有。”

  “呵……”

  张平宣肩膀颓塌:“父亲死了,二哥……枭首在即,母亲自戕。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早就不在乎了,我如今觉得,冬日里喝凉水,夏日间吞滚炭,也不是什么痛事。”

  她说完,仰头忍回泪,起身从琴台边走了过去。

  流仙绦拂过岑照的手指,残下一丝女香。周遭叶声细明,潭面水气蒸腾,雾失楼梯,也遮住了张平宣的背影。

  岑照摁灭琴响,香炉里的烟气也断了线。

  平宁时,暗流在底。

  无言时,人常思报应。尤其是他这样通周易,善批命理的人,一向深知,愚弄人心的下场唯有“孤绝”。然而想到张铎,又恍惚感受到了,他的命理与自己殊途同归。

  此时张府外,赵谦牵着马盘桓在门口,马蹄子把春尘扬成了一层薄雾,又被忽降的细雨浇降。

  张平宣的平乘车尚候在树荫下,赶马的马夫劝道:“赵将军,下雨了,您不如过几日再来吧。”

  赵谦咳了一声:“滚一边去。”

  话刚说完,漆门启推,张平宣交握着手,从门后跨出,抬头看了一眼赵谦,一言不发地向平乘车走去。

  “平宣!”

  赵谦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回过头来。

  “明日即要监斩,将军不查刑场,不鉴犯由吗?”

  赵谦早料到了她会说这样的话,喉咙里叹了一声,“我即时就要回廷尉见李继,我来劝你一声,明日……”

  “你放心!我不会像母亲那样自戕,也不会蠢到去劫廷尉狱和法场!”

  她说完,胸口上下起伏,红色的血丝逐渐在他眼中延展开来,她不想让旁人看见,不得不别开了头。

  赵谦想上前几步,却听她喝道:“你别过来!”

  赵谦忙摆手退后,一大抔玉兰花从枝头被吹落,横亘在二人之间。

  “对不起。”

  张平宣摇了摇头,伸手揉目。

  “不必,赵将军,荣华富贵我也想要,又有什么立场斥责你。再有,你被他过性命,一向奉他为圭臬,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必要为了我去变更,跟着他,走你的独木桥吧”

  这话,拆开来看,说不出有多犀利,披头而来,却戳得赵谦肺痛。

  “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张平宣忍泪笑了一声,“那你指望我说什么呢?说我二哥通敌该死,说我母亲不识大局,愚昧无知?”

  她说完,陡然加疾了声音:“谁睡着,谁醒着,世人眼目雪亮,你心里也明白!”

  赵谦脑中空白,鼻腔里闻到的明明是花香,却又含着不知道什么地方钻来的血腥气。

  “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没有,我来只是想劝你,明日……不要去刑场。”

  张平宣抿了抿唇,仰头望着浓荫掩映下的雨阵。

  “你怕我看见你行杀戮。”

  “你知道的,我赵谦只在阵上杀敌,我……”

  “那是以前!”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

  他说着说着手足无措起来,然而,张平宣却笑了一声。

  “你是什么样的人,与我究竟有何干系。”

  这一句话,如一只手,精准地破了赵谦的肉身,揪住了他的心肺。

  “无话与我说了是吧。”

  赵谦松掉马缰,摇了摇头。

  张平宣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抿了抿唇,哑道:“你怕是根本没想过,我的亲族,要么命在旦夕,要么已然半死。如今,长姐被夫家所困,明日刑场,若我不去,谁来替二哥收尸?赵谦?”

  她说完这一番话,望着赵谦沉默。

  赵谦虚点着头,侧身让出了车道。

  张平宣也不再说话,吞了一口唇边的泪,扶着仆婢地手跨上了车。

  马在细雨中长嘶了一声,前蹄扬起,似有不平之意,赵谦握缰摁下马头,而后翻身而上,拍了拍马背,自嘲道:“下一次离开洛阳,她怕是连我花都不会要了。”

  说着,遥遥地看了一眼道上的车影,此时已经转上了御道,渐不见踪影。

  张平宣一路沉默,身旁的女婢道:“殿下……对赵将军未免过于……”

  “绝情?”

  “奴不敢胡言。”

  张平宣心里有些刺痛。

  赵谦这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张铎并行的。

  过于磊落坦荡,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身边的奴婢都能看穿他的心,为他的遭遇不平。

  可有的时候,同情并不能开解人生。张平宣皱眉垂下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哽咽,呼不顺畅。

  她想试着,为岑照争来真正尊贵的地位,和磊落的人生,其间最好利用的人,分明就是手握整个内禁军的赵谦,可如今张平宣偏偏想要避开他。张奚和徐婉,教养了她二十年,教给她最多的,是如何自敬,不以色惑世人,不戏弄人心,哪怕张奚已经死了,徐婉试图自戕,张平宣也很难颠覆掉她们灌给她的道理。

  “殿下……您哭了……”

  女婢的声音,将她从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之中拽了回来。

  张平宣这才发觉,为了赵谦,她竟然也流得眼泪,然而,她立马觉得有愧,忙抬袖擦拭。

  车在阖春门外停下。

  张平宣收敛起所有的思绪,下车径直朝太极殿行去。

  太极殿东后堂,刚刚召读完江州军报,席银侍立在殿外,落雨天,有些薄冷,她不由朝着手心和了一口气,还未及搓掌,便见一个内侍匆匆过来道:“内贵人,长公主殿下来了。”

  席银忙隔着门隙朝里面看了一眼。

  张铎伏在案上,正在小睡。

  旁人不知道,席银却晓得,自从徐婉自戕以来,张铎没有一日睡安稳过,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雨声助眠,邓为明等人走后,他竟趴伏在案上,得以睡实。照梅辛林的话来说,让他多睡一会儿,比什么药都养人。

  于是席银忙令所有的人都退了出来,自己一个人在门外守着。

  “伞呢。”

  “有,不过……内贵人要去什么地方。”

  “我去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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