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红字_缉凶西北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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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红字

  梁旭第二次去到秦都医院,时间隔得并不很长,大约只是上一个周日到第二个周六的间距。

  秦都想要做一个大学生实地学习的宣传片,给自己炒炒正面形象,你看长安医科大学都是在我们这里搞活动的,说明我们不是一般的挂靠私立,我们是很正经的高大上医院。

  事实上还是改变不了它莆田系的本质,当然那几年的莆田系也不是个个都黑,只是各方面都存在不正规的现象,只要给钱,病人手续不齐也敢收。秦都的院长倒还有点决心,不是捞一票就走的人,他是真想在关中这块儿做出品牌,不然也不会眼巴巴地求着各个医学院来做交流。

  社团的学长问梁旭去不去,梁旭想起上次的经历,有点心有余悸。

  “我想想。”他说。

  学长坏笑着看他:“干什么,你怕人家缠着不放啊?又不是大姑娘害什么臊啊!”

  梁旭嘴巴登时打结:“我不是,我没有……”

  ——不是梁旭不想去,实在是上一次的经历太乌龙,他被笑怕了。

  那一次他在医院弄醒了罗晓宁——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一整层楼都沸腾了。医生护士全都挤进来看。

  “你知道不,就这个孩子,从我们医院开张就躺在这儿了。”护士长告诉梁旭:“七年了,我们医院才七年,他转院过来的时候就是植物人!”

  可以这样讲,秦都医院的护士们,是看着罗晓宁在病床上长大的。和他植物人的名号一样,他像一棵植物一样在病床上孱弱地长大,靠着营养液和呼吸机来维持生命,每年都要花掉一笔不菲的费用。

  梁旭觉得很奇怪,这样挽留一个病人的生命,他的家庭应该非常珍惜他,但罗晓宁醒了这么久,没有任何家属出现,连打电话也是打了没人接。他四顾而望:“他家人呢?”

  “就是这点奇怪啦!”护士长说:“他爸爸按年转账过来,医药费一分不少,但是一年到头几乎不来瞧人,都是护工料理,有时候他奶奶来看看他。”说着她唏嘘起来:“老太婆身体也不怎么样,一年有里有一两次在我们这里做治疗。她抠门得很,不像是舍得花钱的人。”

  “……”

  这个家庭实在太奇葩了。这样说来,他们的收入并不丰厚,但是宁可节衣缩食也要罗晓宁苟延残喘。

  梁旭说不出话来,只是发怔。

  护士长又说:“我跟你讲小伙子,这种事情很难说的,要么嘛这就是个私孩子,要么嘛,他那个爹根本不是爹,搞不好是弄坏了人家小孩,一直在赔钱,怕人家讲闲话就说自己是爸爸。”

  梁旭尖锐地看她一眼,他很不赞同这种说法,因为他最明白失去亲人是怎样的痛苦。

  换做是自己,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挽留亲人的生命。

  护士长聊得亢奋,见梁旭不信,更加三八起来:“讲道理,他跟他爸爸长得一点不像!十成八|九是小蜜养的!你看这小孩长得多好样貌!”

  这话就真的刺到梁旭了,他生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护士长见他脸色不好看,讪讪地走了。

  ——以上都是后话,在那之前,罗晓宁几乎把梁旭弄得手忙脚乱,他谁也不认,谁也不理,倒像个刚出壳的小鸡,只认梁旭一个人。

  他一直紧紧地攥着梁旭的手指,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医生要来做检查,罗晓宁说不出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梁旭,活像梁旭是他亲爹。

  一起来做义工的同学闻风而动,闻言都爆笑出声。

  “我的妈,小梁,你真的帅绝人寰,植物人都能给你帅醒了。”

  梁旭尴尬得要死,罗晓宁硬抓着他,死也不松手,梁旭试图掰开他的手指,也不知道这个刚苏醒的植物少年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就是掰不开。他怕用大力气会弄伤了病人,只好坐下来让他攥着。

  闹了大半天,梁旭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什么——他俯身去听,听见罗晓宁断断续续地说:“别走。”

  这是他发出的第一句声音。

  梁旭忽然就心软了。

  于是那天,罗晓宁揪着梁旭的手指头,做完了整个体检——脱衣服的时候,梁旭费了这辈子最多的口舌,才勉强让罗晓宁相信,他只是帮他脱掉衣服、好让医生做检查,绝对不是要开溜。

  那感觉好像在骗猫洗澡。

  检查一结束,罗晓宁又立刻握住他的手。

  总而言之就是黏着不放。

  他显得很畏惧、又很吃力,他对一切光线都感到刺眼,对人的声音也似乎无法习惯,他躺在病床上,一直维持着惊惧的状态,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见到谁都微微发抖。他好像很不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体——体检的时候,他从病床对面的小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也吓得肩膀一缩。

  梁旭觉得他很像从前的自己。

  这是一种说不出口的同情。

  他不再推开他,一直陪到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去。

  ——直到那个时候,也没有任何人,来探视罗晓宁。

  那天回去之后,梁旭一直心事重重,他很想再见见罗晓宁,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担心他无人照料。吃饭的时候,他会想,他过去都是靠营养液,现在哪有人送饭给他?洗澡的时候,又会想,他那个病房倒是有淋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帮他洗澡;刷牙的时候,他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起罗晓宁额头上那片桃花记。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像路边捡了一只猫,又因为各种原因到底没把它带回家。然后第二天还想拿着火腿肠去喂一下。

  梁峰见他神不守舍,不由得问他一句:“你怎么了?”

  他这一问不要紧,把梁旭的牛奶问到气管里了。

  梁峰莫名其妙地给他拍了半天,问他:“我说你,是不是谈恋爱?”

  梁旭第二次呛牛奶了。

  “这个年纪,爸爸也不是不许你谈朋友。”梁峰语重心长:“不耽误学习就可以了,还是说人家不喜欢你啊?”

  梁旭解释了半天,梁峰才肯相信他儿子不是得相思病了。

  “这么可怜。”梁峰说:“那你要想去看看,你就去看看呗,给人家带点水果什么的。”

  想一想,他又说:“也别去的太勤,这家人不大正常,别再讹上你了。”

  又想一想,他叹口气:“唉,我说错了,孩子,你要做好事就大胆去做,哪有那么多坏心眼的人。”他站起来:“要不我再多给你点零用钱?”

  ……这都什么和什么,梁旭头大:“不用了,我会抽时间去看看的。”

  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想去,又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病人刚醒,神志不清是正常的,自己第二次去,要以什么身份前去探望呢?

  这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他还是怕自己给别人带来什么不幸,而他内心又怀着一种踊跃的期待,他总觉得罗晓宁和别人不一样,因为自己似乎给罗晓宁带来了货真价实的好运。

  就在他闷声不响的纠结当中,一个星期过去了,学长再次问他去不去。

  “去。”梁旭说:“但我想单独照顾一个病人,你给我派个简单点的活儿,行吗?”

  学长笑出声了:“不给你派活儿了!”他说:“你想去看那个小傻子啊?记得带个玩具。”

  梁旭不解他是何意:“傻子?”

  “去了你就知道了。”学长笑道:“你要照顾他,我跟你讲,够你麻烦的。”

  现在他走进病房里,罗晓宁依然是独自一个,他还不能完全地自主行动,长期的卧床让他所有肌肉都萎缩乏力,他坐在床边上,呆呆地看窗外。

  窗外是春日的湛蓝晴空。

  梁旭提着一箱牛奶,敲了敲房门,罗晓宁慢慢回过头来,然后一双眼睛顿时亮了。

  “大哥哥!”

  他脆生生地喊出来,音调里还带着一点迷之乡音。

  “……”梁旭一脸懵逼。

  说实话,罗晓宁的确瘦小,但从他的身长和比例来看——怎么也轮不到梁旭来做“大哥哥”。他看上去至少有十五六岁,因为瘦和白,加上眼睛格外大,所以显出一种雌雄莫辩的少年气。

  大两岁的大哥哥,这真是有点尴尬。

  罗晓宁见他不说话,顿时胆怯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今天,不缠你了。”

  他见梁旭不过去,只好又说:“对不起,上一次。”

  这还没说两句话,眼泪就出来了。

  梁旭毫无办法,只好放下牛奶,给他揩了眼泪:“别哭别哭,我——我——”他“我”了半天,没“我”出下文来。

  现在他明白学长为什么要他带玩具了,这是个智障啊!

  罗晓宁真就不哭了,他盯着梁旭放在矮柜上的牛奶。

  梁旭顺着他的眼睛瞧过去,忍不住笑起来,他弯腰看着罗晓宁:“想喝吗?”

  罗晓宁迟疑了半天,害羞地点点头。

  “只能喝一点儿。”梁旭说:“我怕你肠胃受不了,等我找开水给你热一下。”

  罗晓宁仰头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的,这个病患问题太多了,但是实在很可爱,要把他当做一个小孩来对待,他甚至还是很讲礼貌、很乖巧的。

  梁旭从来没有这样大胆地和别人亲近过,更没有这样照顾过别人,他觉得很有意思。以前养猫养狗都怕养死了,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养起大孩子来了。

  毫无理由地,他就是很笃定,罗晓宁不会有事。只要他一笑,好像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他笑起来真是说不出的天真。

  他端着牛奶和搪瓷缸去找热水,一路上都不自觉地含着笑。偏巧正撞见查房的主治医生。

  “哟,小梁,你来看8622呀?”

  “唐医生。”梁旭站住脚:“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唐医生点点头:“也算也不算吧。他是昏迷太久,认知有障碍,毕竟谁躺那么久一时也都转不过来。”

  也就是说,罗晓宁的智商还是个孩子。唐医生说,一周里评估了好几次,可能大概只有八岁的认知水平。

  难怪会脱口叫梁旭“大哥哥”。

  “能恢复吗?”

  唐医生尴尬地笑了:“你不是家属,我无妨和你实话实说,他如果真的能恢复,一周之内就会适应现今情况,而他的适应速度远低于正常水准。”唐医生说得含蓄:“这也不是什么绝症,反正……反正慢慢教,生活自理是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罗晓宁是不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他的智力永远停在了八岁。

  “……是脑部受过伤吗?”

  “可能吧。”唐医生摸摸脑袋:“这我也不太清楚,他转院来的时候好像就是植物人了。”说着他笑起来:“我来秦都才一年,这我真的答不上来。小梁,他们家人都不怎么操心,你别给自己找麻烦啊。”

  梁旭只是笑笑,目送他走远了。

  不经意地,他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搪瓷缸——这缸子旧得厉害,显然是陈年东西,梁旭觉得它十分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不是最近几年买得到的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种搪瓷缸了。

  他把缸子翻过来,缸身上印着字,年深日久,字迹十去其九,早就磨得发光,可能还放在小灶上烧过火,底子一片焦黑。

  模模糊糊地,那些残留的红字,零碎断续地印着:

  金……县……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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