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_烽烟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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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张学良当时沉迷于哪个女人怀抱,张松龄不知道。但是他却能感觉到一个军人的荣誉被践踏,虽然身上的军装,他才正式穿上不到半天时间。

  看了满脸屈辱的他一眼,军官老苟继续大骂:“上月二十号,日本鬼子的军队再度炮击宛平,弟兄们冒着鬼子的炮火死战一昼夜,盼着宋哲元这个长官拿出点勇气来,带领大伙给鬼子当头一击。谁料第二天天亮,盼来的确是放弃宛平,把阵地交给地方保安队的消息。二十七号鬼子大举进攻,他宋哲元除了一而再,再二三地发通电之外,没做任何战斗部署调整。二十八号,小鬼子袭击南苑,炮弹直接就落在了学兵营的头顶上,瞄得那个准啊,就像事先演练过多少遍一般。可连那南苑学兵营的五千学生,连真枪都还没摸到呢,就全做了日本人炮下之鬼了!你还想去二十九军?你现在就是去了,除了被人当炮灰之外,还能干得了什么?!”

  学兵营被日本鬼子全歼了!刹那间,如同被冻僵了般,张松龄全身上下的血液都不再流动。二十九军学兵营,抗日学生军,那是他曾经梦寐以求准备加入的队伍,那是田青宇、韩秋和路明他们唱着歌要去的地方。没想到,等待在那里的,却是绝望与死亡。

  他又想起了彭学文对二十九军的指责,与军官老苟的话相互印证,令他无法再拒绝相信。而如果他当时不是被老军师魏丁扣在了铁血联庄会,现在,恐怕真的像老苟说得那样,早就成了日军炮弹下的一具尸体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谁所出卖!(注1)

  “咱们二十六路军,眼下有三十、三十一、二十七三个师,正逆着小鬼子的攻势顶在良乡。而他们二十九军,前天刚刚撤离了北平,军部如今就设在咱们背后八十多里的保定府。是跟着咱们二十六路军一道向前顶,还是跟着他们二十九军掉头朝南转进,你自己选,我不拦着你!”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军官老苟不理睬已经被惊呆了的张松龄,扬长而去。

  直到他都走出了一百多步外了,张松龄才突然恢复了神智,不顾扯动身上的伤口,撒腿朝他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大声喊道:“等等我,苟长官。等等我,长官。我不去二十九军了,我跟着你们二十六军干了!”

  “不是二十六军,是二十六路军!”军官老苟本来也没想真的把张松龄给丢下,听见来自背后的喊声,板着脸回头,“本来咱们二十六路军就被削减得没多少人了,再给你降一格,就更不用打仗了!”

  “是,长官。我糊涂了,我糊涂了!”张松龄陪着笑脸,一幅认打认罚模样。

  “你本来就是个糊涂蛋!亏得老纪还把你当香饽饽!”军官老苟抬脚虚踹了一记,气呼呼地数落。

  “我不是被鬼子用炮弹给砸伤了脑袋么?”只要肯让自己当兵,张松龄不才在乎被人怎么数落,顺着对方的口风自嘲。

  军官老苟被生生地给气乐了,伸出一支胳膊将他搂了过来,用另外一只手的手指戳着他军服上的胸章说道:“看清楚了,别再跟老子装傻充楞。这个是d,英文字母d,你该比我认得明白吧。d后边是二十七,就是说,你是第二十七师的人。咱们第二十六路军,如今名义上下辖五个师,实际上能被咱们老营长带着上战场的,只有三个。分别是:第二十七、第三十和第三十一师。另外两个还在南京一带接受中央的改编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编完!记清楚了没有,今后别人问起,你要大声告诉他,你是二十六路军的,别再迷迷糊糊地给老子丢人!”

  “是,长官!”张松龄知道老苟这样说,就是意味着他已经重新接受了自己,挺直了胸脯,大声回答。

  “你先前念念不忘的二十九军,与咱们二十六路军,都是冯老长官的部众。咱们这支队伍的长官,也就是我们口中的老营长,姓孙,讳连仲,与前两天战死的北平那位二十九军副军长赵登禹,都在冯老长官帐下十三太保之列。后来冯老长官跟蒋委员长闹掰了,打了败仗宣告下野,咱们西北军,也就分成了几大块…….”唯恐张松龄再闹出分不清二十六和二十九军之间区别的笑话,军官老苟揽着他的肩膀,抓紧时间给他普及军中常识。

  他说话条理性极差,该详细介绍的地方,往往一句话就带了过去。该简略介绍的地方,往往又鸡零狗碎说个没完。尽管如此,张松龄也大致了解到了,自己所在的这支部队的一些基本情况,原本愤懑烦躁的心情,也跟着渐渐又平复了下来。

  按照老苟的说法,这支部队全称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路军。前身乃是冯玉祥将军麾下的西北军第八路军,军长为孙连仲,是冯玉祥将军麾下的十三太保之一,以骁勇善战而著称。北伐成功之后,冯玉祥将军与中央政府分分合合,闹了很多别扭。西北军也在复杂多变的中,分化演进为了几大块。一部分为二十九军,以宋哲元为首,实力最强。一部分为第三路军,总指挥为韩复渠,家底儿最厚。还有一部分就是二十六路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称同行戏称为叫花子军,总指挥为孙连仲。

  上个月七月七日,日军进攻北平,二十九军奋起反击。二十六路军念在双方本是同根生的份上,仗义前来支援。但宋哲元唯恐二十六路军到来之后,分弱了自己的权力,硬是找借口拒绝了孙连仲将军的好意。没办法,孙连仲只好将队伍中途收了回来,与关麟征带领的中央五十二军的两个师一起,暂时驻扎在了保定。

  这也就是,上个月铁血会的肖二当家去了保定,被当地驻军的勃勃英姿晃花了眼睛的原因。五十二军的两个师,第二,第二十五师全是按照德国顾问要就改编的整理师,配备了清一色的德国原装进口武器。而二十六路军虽然不像五十二军那样受中央的重视,在孙连仲将军的软磨硬泡下,最精锐的二十七师,也更换了大部分枪支为德械。只是野战火炮和汽车因为中央政府财政紧张,不知道哪天才能配备到位而已。

  正如张松龄事先从伤兵们口中听闻的那样,二十七师,是三旅六团的大编制。不看武器装备,但从人数规模上论,比中央军的第二十五师还要庞大。其中两个步兵旅为普通作战单位,受师部指挥。另外一个骑兵团和一个特务团,却组成了一个近卫旅,是精锐中的精锐。名义上挂在二十七师之下,实际上却由军部直辖,除了孙连仲本人之外,其余谁也无权调动。

  如此,铁血会肖二当家搭上纪团长这条线之后,能立刻用粮食换到大批旧汉阳造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人家二十七师刚刚接手了大批德国新枪,淘换下来的汉阳造正愁没地方扔,换给铁血会,既然能得到急需的粮食肉食,又能落下个支援地方抗日队伍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当时做决定将汉阳造卖给铁血会的那位长官恐怕做梦也没有料到,规模号称近千的铁血会,拿着大批枪支弹药,却在一支十几人的日本鬼子探路小分队面前,作鸟兽散。如果不是纪团长等人恰巧赶到,恐怕存在库房里的枪支弹药和粮食布匹,全都白白便宜了日本鬼子!

  “你们铁血会,其实已经算不错的了!”见自己一提到“铁血会”三个字,张松龄的面孔就不断抽搐,军官老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你们好歹还跟那伙探路的小日本鬼子干了一架,拼掉了他们半个小分队。附近的贝勒庄自救会、大庙庄红枪会还有四格格庄敢死队,事前刮地三尺,让老乡们拿出粮食来供他们大吃大喝,说是要做个饱死鬼去跟小日本拼命。结果小日本儿才一露面儿,他们就立刻摆起香案跪迎了王师,连一颗子弹都没敢放!”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张松龄真是不知道自己该大哭几声,还是该大笑几声。这就是他的同胞,这就是他甘洒热血的那个频临危亡的民族。在这个民族漫长而繁华的历史当中,不乏舍死忘生,甘愿为国家洒尽最后一滴热血的人。同时,却也不乏时刻刻准备出卖她,踏着她倒下的身体,为家族和自己,搏取数载荣华富贵的人!他们的身影重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这数千年文明。他们身影重叠在一起,让后辈们说不清这个民族到底是可憎还是可爱。

  “而这些又算什么,今后你见到比这难堪十倍,愤懑十倍的事情,还多着呢。”望着跟自己年青时同样稚嫩,同样在发现事实之后痛苦而又绝望的面孔,军官老苟摇摇头,露齿而笑。“你还年青,见得少。慢慢地,见多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愤怒了。别人怎么办,咱们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们,好歹还能管得了自己!”

  注1:二十九军学兵营,组成为一部分北平高校的大学生和一部分在二十九军接受军训的中学生。宋哲元的本意是通过学兵营为二十九军培养后备军官,不料此举却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七七事变后,宋的心腹潘毓贵将学兵营的位置和内部详细地图,全都提供给了日军。在七月二十八日,日寇先是炮击,然后强攻,将里边的五千余爱国学生屠戮殆尽。

  第四章旗正飘飘(六上)

  “别人怎么办,咱们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们,好歹还能管得了自己!”这也许是张松龄今天从老苟嘴里所听到的,最温暖的一句话。也正是又这么一句话做支撑,才让他觉得眼前还有一线光亮,不至于彻底在黑暗中窒息。尽管,他的头已经抬得非常艰难。

  在人生的头十七年里,本质上,他是一株生活在温室里的小树。家境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能让他读书上学,能让他衣食无忧。在父亲和两个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他接触的俗事不多,故而眼神很纯净。只看到了外部世界美好的一面,很少看到人间的丑陋与肮脏。

  在他看来,自己的祖国虽然已经垂老,肌肉和骨骼却依旧强壮;在他看来,周围的百姓虽然贫穷,却依旧未失去淳朴与善良;在他看来,这个国家的官吏虽然有那么一点点贪婪,有那么一点点不讲道理,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为了振兴这个国家而努力着;在他看来,这个国家的军队虽然实力相对弱小,但威武不屈、面对强敌虽百死而不旋踵。

  他不是没听说过九一八事变,长城抗战。但从报纸和广播当中,他听到的都是中**人光明与勇敢的一面。所有失败皆因武器与敌军相差太大,每一个人都坚持到最后一刻,才洒泪告别战场。

  他不是没听说过中原大战,派系之争。但在他幼稚的想法里,那都不过是一大家子里的兄弟们互相之间闹的小矛盾。也许为了遗产分配不均,还会动动拳头,但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如初。特别是在有强敌杀到家门之时,兄弟们一定会放弃所有矛盾,共御外辱。因为只有这样,家才能成为他们的家。如果家落在外敌手里,他们就全都成了长工和奴隶,老父遗留下来的家产谁也捞不到!什么宋哲元、张自忠,什么蒋总裁、冯副司令官,在他眼里以前都是一张张京剧脸谱,就像舞台上的关公、岳飞、秦琼,个个都是忠孝节烈,个个都是侠肝义胆。偶尔表现不佳唱跑了调子,但只要观众一提醒,立刻就会想起本分所在,继续按照写好的剧本唱下去,绝不会自己砸了自己的场子。

  然而最近两个月,脱离了家人的庇护,他却发现外边的世界远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干净。他看到了太多的丑陋,太多的肮脏。他听到了太多的阴谋,太多的龌龊。他发现自己一直心向神往的二十九军,里面不但有血战长城的英雄,还同时有大批的汉奸、国贼;他发现自己身边那些善良淳朴的绝大多数,在奸诈阴险起来之时,一点儿也不比欺负他们的那些贪官污吏差多少;他发现国家已经到了最危险时候,各支军队之间依旧派系分明,忘不了互相鄙夷,互相倾轧。他发现中央政府在对待嫡系和非嫡系部队之时,那碗水根本不会端平,哪怕是这支非嫡系,已经杀到了抗战最前方,直接面对最强大的敌人;他发现他平时所钦佩的那些军人们,宁可躲在医院里边忍受护士的白眼,也不愿意拿着枪走向战场;他发现……

  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在短短两个月内,迅速丰满起来。并且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地,处处都流淌着墨汁一般的颜色。所幸在这沉重的黑色里边,还不断挣扎着几点光明的影子,如在死神面前仅仅相拥的田青宇和韩秋,如张开双臂试图挡住所有子弹的周珏,如胆小懦弱却不失善良纯真的彭薇薇,还有还有,那个沉睡在绝代军师梦里,永远都不愿意醒来的老魏丁……

  这几点光明汇聚在一起,如果冬夜里的火苗,不断温暖着他的心脏,温暖着他的血液。让他在黑暗与沉重之下倔强地直着腰,继续蹒跚前行。“别人怎么办,咱们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们,好歹还能管得了自己!”只要自己管好自己,即便无法冲破黑暗,至少不会给黑暗再增加沉重的一抹。即便无法看到晴空,至少不会再污染别人的眼睛。即便最终还是要轰然倒下,至少,至少在他活着时,是跟光明站在一起。至少他的影子,会让后辈们在追逐光明时,看到更多更多的希望。

  “咱们二十六路军,向来以军纪严明而著称。当年老营长在落难之时,也不忘了教训弟兄们…….”军官老苟一路上继续滔滔不绝地介绍二十六路军的光辉往事,张松龄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总结过去的同时,悄然地成长,一点点变得更加坚强。

  这种变化,几乎在每个男子的成长过程当中,都会发生。只不过在有些人身上发生的早,有些人身上发生的迟;有些人身上,是一点点变化,正像春草初发;有些人身上,却如同菩提树下顿悟,刹那间脱胎换骨。

  当走到特务团营地前的时候,他的肩膀已经完全挺直了起来。门口当值的哨兵见到军官老苟,立刻举手敬礼。老苟也收起满脸的激愤,停住脚步,认认真真地向哨兵还礼。然后领着张松龄,大步走进营盘之内。

  正值下午出操时间,营地内基本看不到几个人。只有当值的士兵,在底层军官的带领下,握着枪,在一排排用树木和干草临时搭建的屋子间来回巡逻。军官老苟一边走,一边不断向士兵们还礼,偶尔还会停下来,跟熟悉的人随便聊上几句关于训练情况和新武器掌握情况之类的话题,非常尽职尽责。

  在穿过了大约十四、五排木屋之后,张松龄眼前终于出现了数栋彼此独立又相互衬托的土坯房。每栋房子都围着由黄土夯成的矮墙,约莫半米来高,纯粹属于划分院落边界作用。既阻挡不了人的脚步,也阻挡不了人的视线。

  在正中央稍微偏左一个小院子前,军官老苟停住了脚步。回头冲张松龄点了点头,然后信手推开了木栅栏门。才进院子,立刻扯着嗓子大喊起来,“石头,石头,你在吗?你他娘的又死到哪去了?!”

  “在呢,在呢!”喊声刚落,黑洞洞的屋子里边,立刻跑出了一个矫健的人影。大约一米七左右,古铜色皮肤。手里握着一本书,抬起脸来,却是一道红鲜鲜的疤痕,从左眼斜着划过鼻子,直到右侧耳垂儿。

  “又看书,早晚你得看成瞎子!”军官老苟恨恨地骂,然后将他介绍给张松龄,“这是石头,大号叫石良材,我的警卫班长。这是张,张什么来着……”

  他搔搔头,有些歉意地看向张松龄。后者赶紧自报家门,“张松龄,弓长张,松树的松,年龄的龄!见过石头大哥。”

  “对,张松龄,我昨天只听了一遍,所以没记住!”军官老苟拍了自己的后脑勺,继续介绍,“我今天早晨跟你提过他,就是老纪昨天下午从石头堆里扒出来的那个。从现在起,他也跟着我了。你把屋子收拾一下,腾个放被褥的地方给人家。他可是正经八本儿的高中生,今后你再有看不懂的书,就不愁没人问了!”

  “早就收拾好了。早晨您刚跟我说完,我就已经动手收拾了!”石头面相虽然长得甚是凶恶,人却善良体贴。笑着回应了顶头上司一句,然后主动将手递向张松龄,“张兄弟是吧,欢迎,欢迎!我已经去军需官那边,替你把行李和夏装都给领回来了。你看看是否合身,不合身的话,咱们赶紧找他换去!”

  张松龄赶紧伸过两只手去,跟石头的手握在一起,晃了晃,然后笑着致谢,““谢谢石头大哥!谢谢!”

  “进屋去说,进屋去说。石头,先把茶给老子倒一碗过来,他奶奶的,老纪那匹马闹肚子,被我留在医院了。这三伏天在太阳底下走回来,还真有点儿热!”

  “噢!”石头儿狐疑地看了上司一眼,不太相信对方的话,但也不刨根究底。笑着引领张松龄进了屋门,在正中间有灶台的房子里的一张八仙桌旁安排两人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书收起来,拎着茶壶给每人倒了一大杯,“枣树叶子茶,我自己晒的。张兄弟也尝尝,不是我吹,味道相当地不错!”

  “得了,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军官老苟端起茶汤,一口闷了下去。然后又抢过茶壶,自己给自己倒满,“人家张兄弟家里头是开铺子的,什么好茶叶没见过?你这破玩意儿,也就糊弄糊弄长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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