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斩爱_凤倾天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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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斩爱

  殿内殿外忽然一阵沉默。

  圣门门主这个要求已经喊了很久,但自上山之后,四大世家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没想到他此心不死,竟然将风挽裳灵位带在身上。

  此刻百姓被驱赶在山道中段,虽然上方和下方都有李家人,但偏偏都隔着距离,救人的速度万万比不上圣门和万象宗子弟杀人的速度。

  而如果令这些受李家世代庇佑的百姓死在这里,李家的江湖声誉也将一落千丈。

  偏偏山道一览无余,想要隐蔽潜伏出手都不可能。

  彭南奕急得心中暗骂,骂圣门和万象宗埋伏得太深,居然找了内应,从后山小道直接穿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骂这些百姓又太顽固不化不肯离开。李家虽然有神功可以远距离控制敌手,但是此刻一部分李家人要维持大阵,一部分要对峙四大世家,一部分要看守全山,人手已经不足。

  “不肯是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万微冷笑,忽然回剑一刺。

  一个百姓惨叫倒地。

  山上人人色变。

  “你沉默,我就杀人,这里足有一百多人,够我慢慢杀的。”万微森然道。

  李家人怒目而视,这一刻的沉默似有杀气,巍巍向万微逼来。万微却不为所动,眉宇间杀气浓烈。

  她等了一会,冷笑,一言不发,回手又是一剑!

  又一个少女血溅三尺,头颅被砍掉,骨碌碌滚下山道,逶迤一路血线,百姓的惊叫哭喊炸锅般响起。

  “救命!救命!”

  “救命!我们世代托庇武帝世家,你们不能不管我们!”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家主!家主!你们不能不管我们!”

  ……

  广场上李家人脸色如铁,李家老家主衣袖无风自动,眼前局面如此难为,进或退,都是死局!

  唯一脸色没变的是李扶舟。

  他立于殿中,锦绣蓝袍如湖水蓝天,长长逶迤在地,发冠上宝石光芒幽幽,他眼光也沉凝幽幽,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

  这时刻,所有人满心焦躁的时刻,他只看着那灵位。

  “风挽裳之位”。

  简简单单五个字,一个曾经以为永生不忘的名字。

  她的名字曾经很深地藏在他心深处,被柔软的血肉和尘封的心情,层层包裹,他如此珍惜爱护,永生不愿开启,也不愿为他人开启。

  他曾如此珍视和她相关的一切,一叶一花,一只曾经被她抚摸的小兽。

  她去后,他只建了她的衣冠冢,未能参加她的丧礼,未能在她灵前上一炷香,他前往圣门请求拜祭,被圣门拒之门外,当日云天之外,圣门门前,他仰头闭目,静静嗅着高天之下的风,想着那些年,这也是她呼吸过的空气,忍不住要惘然微笑。

  然后落泪。

  圣门不允许他供奉她的灵位,他便没有供奉,他不想令她为难。那些年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在某一年她的祭日,能够得到圣门的接纳,在圣宫她的灵位之前,静静上一炷香,和她说些藏在心底,永不更改的话。

  可是他没想到,真有一日他站在她灵位之前,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命运弄人,总爱将所有朝思暮想的愿望,最终扭曲了送到面前。等到终于碰触到曾经的想望,却发现人已经不是那个人,心情也不再是那心情。

  外头的惨号声凛冽,他却对着风挽裳的灵位淡淡微笑。

  李家的人脸色已经变了,李家老家主恨恨一拂袖,叹气,“冤孽!冤孽!”

  一直站在离大殿最近的地方的韦雅,忽然捂住嘴,泪眼婆娑。

  太史阑坐在一边,她动弹不得,被圣门门主的血线捆住,正好面对着李扶舟,将他神情看得清楚。

  别人看见他的出神、惘然、怀念和惆怅。她却看出了一些更多的东西。

  那样的淡淡的笑里,似乎还有寂寥、无奈、和……告别的意味。

  她心中忽然一紧。

  随即众人惊呼。

  李扶舟,掀起袍角,对着风挽裳袍角,慢慢跪了下去。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顿时哗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家老家主霍然奔前,又生生止住,跌足长叹。

  韦雅泪如泉涌,双手捂住了脸。

  李家人面色死灰。

  新任武帝今日在乾坤殿上,当众对圣门小公主灵位这么一跪,武帝世家,将永远无法在圣门之前抬起头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武帝膝下何止黄金?

  有这百年家族的荣光,有这高贵血脉的延续,有这武林第一的地位,有这无上威权的想望。

  这一跪,灰飞烟灭。

  “咚。”

  李扶舟膝盖落地重重一声,众人捂住心口,只觉得这一跪也跪痛了心。刹那间像看见万丈高楼塌,滔滔逝水流,追不及留不住的人间哀愁。

  想起传闻里那少年情深如许,想起传闻里那红颜一朝凋零,想起传闻里他伤心欲绝,如今都在这一跪里震撼天地。

  整座山头,都似被这一声震动,之后沉默至亘古。

  表情没变的只有那个当众屈尊跪下的人。

  他似乎不觉屈辱,也没想过之后诸多严重后果,只是抬头,看着风挽裳的灵位。微微一笑。

  “挽裳,我欠你这一拜。”他轻轻道,“男人,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到。这一拜,你受得起。”

  他双手扶额,长身一拜。

  众人都闭目,不忍看。不敢想。

  圣门门主仰天狂笑。

  “再一拜。”李扶舟还在微笑,笑容却不是惯常的温和,带着淡淡的萧瑟和决然,“这一拜,是我李扶舟和你就此告别,并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求你宽恕。”

  他又拜了下去。

  众人没听见他低声的祷告,都愕然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不知羞耻,居然还要一拜再拜,李家人眼底都闪出屈辱和愤怒的怒火。

  太史阑心忽然一跳。

  李扶舟已经直起身来,这一刻他肤色极白而唇色极红,淡淡云雾里唇角笑意艳美至妖异,看得人心都砰砰跳起来。

  他带着这样疲倦决然又妖异的古怪笑意,忽然衣袖一拂。

  “去吧!”

  “啪!”

  一声裂响,似炸在所有人心上!

  圣门门主手上的灵位,忽然炸开,木屑四溅,灵位横飞!

  李扶舟两拜之后,竟然出手毁了风挽裳的灵位!

  众人惊到忘记惊呼和动作。李扶舟动作却行云流水,一个旋身站起,锦绣蓝袍在殿中云雾中一展,一根玉白的手指从宽袖中伸出,对着那些四散飞开的碎片一捺。

  “咻。”一道碎片激射了出去,没入云雾中不见。

  他始终在淡淡微笑,那种疲倦又萧索,决然又杀气的微笑,哪怕做了眼前这件别人无法想象的事。

  曾经优柔寡断,错失一生美好。从此他知道,当断则断,无所畏惧。

  且以此决然之裂,作这旧日终结。人生里不会再有那个她,只有云雾尽头,另一个她。

  只是……终究太迟。

  太史阑怔然望着他,忽觉眼前人无比陌生。

  风挽裳在他心头曾如何重要,她太清楚,以至于此刻最不肯相信眼前一切的反而是她。

  圣门门主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被毁的是他爱女的灵位,他震惊之中更心痛欲绝,怒极大呼,“李扶舟!你这无情无义的独夫,我要和你拼了——”

  忽然一条人影飞快地蹦起来,对着他腰部狠狠一撞!

  激愤之中的圣门门主猝不及防,顿时被撞了出去,他也算是个狠角色,人被撞出,半空还手指一弹,一道血线飞出,射中了那个撞他的人。

  “砰”一声,他撞在大殿墙壁上,脑袋撞上去重重一声。

  砰一声,撞人的人也滚倒在地,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是在骂人。李扶舟也叹了口气。

  撞人的是太史阑。

  李扶舟击碎灵位之后,驱使飞出的木头碎片,割裂了捆住太史阑的血线,她立即把握机会,撞倒了圣门门主。随即她便要滚向李扶舟那了,谁知道圣门门主也是个执拗的,居然再次用血线缠住了她。

  他手里一直紧紧抓着网住太史阑的血线,那是他的独门武器,其实是一种毒物吐出的丝,经过独门药物淬炼而成。可以分散也可以瞬间凝结成网。他先前试图以此线破李扶舟总控全局的云线,但是没有成功。

  此刻他紧紧抓着线头,把太史阑也拽到了墙边。

  李扶舟已经风一般卷了过来。

  圣门门主却没有撞晕,眼神直了一直,随即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太史阑,看了又看,忽然大喜道:“女儿,你可算醒来了!”

  太史阑,“……”

  李扶舟飞到一半,听见这一句,气一泄,栽下来了。

  外头一直盯着这边看的韦雅等人,眼神也一直。

  这是怎么回事?

  李扶舟皱了皱眉,他隐约猜到,圣门门主先被人间刺刺中,但是依靠深厚的内力先压制了下去,随即受到爱女灵位被毁的刺激,再撞上墙壁伤了脑部,他撞墙之前满脑子想必都是女儿,此刻神智一昏,竟然把太史阑当风挽裳了。

  这变化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最起码看起来不坏,因为如果他还正常,只怕此刻盛怒之下,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对太史阑下杀手,那么他也救不及。

  李扶舟想了想,给太史阑打眼色,示意她先和风门主周旋,不要刺激他。

  太史阑接收到他的眼神,她不知道圣门门主在说什么,但看对方眼神,充满欢喜和庆幸,感觉是件好事儿,她此时只想拖延时间好换取生机,毫不犹豫,点点头。

  她脑袋这一点,众人又一呆。

  太史阑点头不奇怪,可是太史阑点头点得这么自然,连惊讶表情都没,就有点不对劲了。

  “女儿,你重伤这么久,一直在养伤,如今却在此刻醒来,可是知道现在也到了要紧关头。好,好,你醒来就好。”圣门门主满脸喜悦。

  人间刺“回魂”反作用就是疯癫和力气暴涨。他又受了刺激,最后又撞了那么一下,最后那点清明也散去,终于疯了。

  疯也疯得很有个性,并不是颠倒,而是出现时空错乱。

  他现在记得的是五年前的情形,风挽裳死讯刚刚传来时,圣门长老们知道门主爱女心重,不敢告诉他真相,只说风挽裳受了重伤,不能移动,在外地休养,圣门门主当时也便信了,直到将近一年后,他屡次说要去看女儿被劝阻开始生疑,长老们才告诉他真相。风门主受此打击,当时真的差点疯了。他因此偏执地认为是容楚和李扶舟故意隐瞒女儿死亡真相,女儿的死亡另有猫腻,长时间的仇恨积压下来,才有了之后的爆发。

  疯了的人,一般会表现出内心最大的渴望。他最大的渴望就是女儿复生,光大门户,成为武帝世家的夫人,掌握武帝世家多年来长盛不衰的秘密,帮助圣门更上一层楼,代替武帝世家成为江湖霸主。

  此刻太史阑便成了他的女儿,还是重伤后终于复原的女儿,此刻风门主的狂喜,无法形容。

  “女儿!”他紧紧扣着太史阑的手,欢天喜地地道,“你醒了,醒的好!你知道吗,李扶舟这个混账,这几年移情别恋了,恋上了一个叫太史阑的丑女人,还说要立她为家主夫人。这怎么可以!你为李扶舟险些丢了性命,她太史阑做过什么?爹爹会替你请武林同道做主,看谁能夺了你这个家主夫人之位!现在我们父女先合力,杀了太史阑那个又丑又恶的女人!”

  太史阑迎着老头殷切眼神,大力点头,配合地眼光狞恶,露杀气腾腾模样。

  李扶舟开始咳嗽。

  殿外一些人开始扶额。

  花寻欢直着眼睛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太史阑这模样,可不就是她说那个小和尚——呆萌呆萌的……”

  有人叹气,“完蛋了……”

  殿内圣门门主开始四处寻找,“太史阑!太史阑!你这贱人,给我出来!”

  太史阑点头,也左顾右盼,伸手对虚空处点点戳戳——反正现在配合老家伙就对了。

  众人目瞪口呆。

  两个人。一个抓着太史阑找太史阑。一个点头附和骂自己。

  这是怎么了?乾坤阵这么神奇?这两个人一个武功高,一个行事狠,也着道了?

  “贱人!你不知羞耻,夺人所爱,现在又乌龟一样藏着,你有脸成为武帝世家的夫人!还不快出来受死!”

  太史阑在他身边恶狠狠拍地面,示意——贱人快出来受死!

  ……

  李扶舟苦笑看着,虽然两人都不对劲,但问题是风门主一直掌握着太史阑的脉门,他不敢轻举妄动。

  圣门门主心情极好地回头,对十分配合的太史阑十分满意,太史阑看他表情和煦,急忙指指自己的手腕,示意自己被握痛了,想要让他放开自己。

  谁知圣门门主却会错了意,惊道:“女儿你又不舒服了?”手掌一紧,竟然细细给她把起脉来,随即大惊道:“女儿你竟伤得如此之重!怎么体内内力所剩无几?还有你的骨骼经脉怎么这么奇怪……”随即须发怒张,狠狠道,“我就知道当初李扶舟和容楚骗了我!挽裳根本不会作战,怎么可能带兵作战重伤于甜水井?一定是他们贪图你身上的我圣门的神丹秘笈,暗中对你下了手!不然怎么造成你这样的沉重的伤,险些终身不能练武!”他急急问太史阑,“女儿,告诉我,是不是容楚和李扶舟害你的?是不是?”

  太史阑瞧着老头紧张兮兮样子,大力点点头。

  李扶舟咳嗽更厉害,殿外有人拍脑门,“天哪……”

  “不过你虽然伤重,但我圣门包罗万象,没什么不可以解决的。”圣门门主忽然展颜一笑,“先给你恢复伤势,固本培元吧。”手一抬,拿出两颗火红的药丸。

  “不可——”李扶舟大惊失色,疾呼。

  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爱女心切的风门主,一抬手就将药丸塞到了太史阑嘴里,然后才放开手腕。

  太史阑此刻终于自由,却跑不掉了。

  药丸入口那一瞬间,她觉得好像两枚炸弹忽然在体内炸开。

  体内先是一冷,随即一热,随即又是一冷,再然后便是一阵阵的剧痛,自内腑向四肢迸射,内腑里宛如有无数小刀在挖,似乎要将她的血肉挖尽,四肢却像在大战,那股气息撞上她经过淬炼的骨骼,两边似乎都不愿意退却,她甚至能感觉到两股力道在她的各处骨关节处角力,以至于关节处齐齐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她担心在下一刻,她全身骨头会随时散架,像一个被砸开的骷髅。

  圣门门主此刻还当眼前是风挽裳,门中年轻一代第一人的风挽裳,就算受了重伤暂时内力全无,但从小修炼的底子仍在,所以圣门门主这两颗药,如果遇上的真是风挽裳,确实有极大效用,可惜风挽裳早已尸骨化灰,现在承受的是倒霉的太史阑。

  太史阑可以说不幸也可以说幸运,她之前经过了骨骼的淬炼,手臂和双腿骨骼坚实超过常人,但她的内腑却比别人虚弱,以至于药丸的力量,被手臂和腿反弹之后才进入内腑,一部分力道被抵消,对内腑的伤害也就不太大。但因此她内力上获得的帮助就没能达到效果。如果她运气好能够全部吸收,也许今天就能狗血地造就一个中等高手了。但更多的可能是,她承受不住,狗血地撑体而亡。

  两种都没发生。

  她脸色忽红忽白,忽然身子向后一仰,晕过去了。

  人在受到伤害时,会自动晕厥进行自我保护。

  圣门门主见她一晕,也惊住了,失声道:“女儿你怎么了?难道我药丸给错了么?”赶紧又摸摸她脉搏,登时直了眼睛,“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你的内力呢?怎么没有被引流而出?”

  太史阑此时若清醒,大抵要咆哮一句——老子没内力!

  “女儿!”圣门门主也感应到她体内的冲撞之力,登时没了主意,这种力道太诡异,超出他的认知,他也无法处理,他惊慌地摸索着太史阑,颤声道,“女儿……女儿……你怎么了?可是我害了你!”

  圣门门主心中惊慌,一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溅在太史阑脸上,啪地一声。

  李扶舟忽然叹息一声,神色黯然。

  连带外头看着这一幕的人都默默无语。只觉心头压抑,想着圣门门主这些年行事渐渐阴邪,为夺大权不择手段,原本心中厌弃,然而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独生爱女,当真感情深厚。可以想象当初风挽裳之死,他是如何的怒发如狂,又是如何碍于武帝世家的地位而隐忍,这几年下来,性子日渐偏颇也是正常的。

  如今看来,他一心闯上武帝世家,还真有几分为女儿讨公道的心。

  那么风挽裳灵位竟然被李扶舟当面毁去,他所受的刺激也可以想象了。

  “女儿……”圣门门主眼看着太史阑气息微弱,喊也喊不醒,绝望之下忽然狠狠抹一把泪水,抱着太史阑站起,回头恶狠狠对李扶舟道,“李扶舟,我女儿是为你才受了重伤,如今她垂危将死,你当真那么狠心,都不愿完成她的心愿吗?”

  李扶舟神情忽有震动,似乎猜到了什么,眼神古怪。

  随即他听见圣门门主道:“她快要死了!李扶舟!你答应过要娶她的!你给我现在娶她,立刻!”

  ……

  大殿中有一刻安静,此时殿外有骚动,但殿中人已经顾不得。

  李扶舟的全部心神都被这句话吸引过去,一瞬间眼瞳深黑,幽黯若不见底。那般目光的深渊里,却又跳跃着喜悦的光。

  梦想成真,难以置信,虽涉欺骗,心甘不悔。

  这是机会……一生里绝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他知她心志坚毅,他只她已心有所属,他曾在最初与她邂逅,结果一个擦身便是天涯。刚才那一番话他说着动人,似乎自己也信了,事实便是那样,他不曾将她错过,他和她彼此互知心意共约连理,他沉浸在那样的梦境和语境里,一瞬间感动而欢喜。然而话说完了,云气冷幽幽地迫近来,带着命运森凉的味道,他立刻知道那是梦想,永远不能成就的梦想。

  我们表达虚拟出来的,往往就是我们最欠缺的。

  擦身而过,便是各自路途,只能越走越远,哪怕他从此不再向前,等在当初那个起点,她也一定会沿着她的轨迹,走向另一个人的未来。

  一想起,便心痛。

  依旧无能为力。

  他憎恨这种,足可武力掌握天下,却不能握住一个女子的心的感觉。尤其那女子的心,曾经属于他。

  他垂下眼,不看太史阑,也不看殿外任何人。淡淡地道:“我今日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不过婚姻是大事,或者风门主也该问问令爱的意思?”

  “那是。”圣门门主毫不犹豫拍了拍太史阑后心,问她,“女儿,如今将你许配给扶舟,便在这乾坤大殿里成礼,好么?”

  太史阑睁开眼睛,她还处在体内剧痛的拉锯战里,模模糊糊看见老头似乎在询问她什么,自然不理会。

  不理会便算她默认,圣门门主很是欢喜。

  李扶舟忽然幽幽出了口长气。

  这一问,也不过是为了一个虚幻的梦想而已。

  但最起码在这个近乎荒诞的梦里,他的心愿得到了成全。

  他愿娶,她愿嫁。两心相许,一生誓言。

  “那好。”圣门门主衣袖一挥,堂前三支没有点燃的蜡烛忽然齐亮,他欢喜地道,“你们就在我面前拜堂成亲,然后送入洞房吧。”

  大殿里变故迭生,如一场传奇大戏,李家人眼看剧情急转直下,江山权谋忽然就成了婚姻爱情,哭笑不得之余,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扶舟这样的处理,当真是最好的。情分足了,霸气也够了,李家威名道义都不堕。虽然李扶舟难免被人诟病绝情,可是绝情,从来就是武林霸主应该拥有的特质,人们只会赞一声:够狠!配这武林之帝!男人怎能为婆婆妈妈的旧情所困,弃家业于不顾?

  李扶舟的态度已经摆了出来,李家人也不再犹豫,老家主远远传音,“南奕,此事你全权负责,不管任何代价,务必救下诸百姓!”

  彭南奕大声应是,随即却抓耳挠腮——这地形没法救人啊。

  此时百姓被圣门和万象宗的人驱赶成一个圈子,圣门和万象宗的人持剑向圈内挟持着他们。圣门的人面向山下和彭南奕这边,万象宗的人靠近山顶那一边。三面将百姓围住,还有一面是面向悬崖,百姓也无处可逃。这些人将盘旋的山道挤得死死的,就算冲上去砍伤一两个人,就会立即有其余人补上,大量硬冲只会让百姓惊慌失措,会导致大部分人失足于山崖。

  彭南奕那群里,太史阑的护卫都在,他们刚才下山帮彭南奕处理山下突发状况,赶到时才发现迟了一步。圣门原本就在山外布置了人手,联同后赶到的万微,调集人马趁着山下空虚,李家门人应接不暇之际,忽然攻击掳掠山下百姓,当即得手。随即圣门和万象宗的门人便往山上冲,李家的人一路追了上来,却没什么机会解救百姓们。

  人群里火虎和龙朝都在,火虎皱眉看着乱糟糟的人群,忽然拉了拉龙朝衣袖,“喂,我说,你那些古古怪怪的暗器呢?我们合作一下,试试用你的暗器来最前面那批万象宗的人怎么样?”

  “啊?”龙朝心不在焉的样子,火虎问到第二遍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啊?啊……没了,没了!都在太史阑那里!”

  “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心事?”火虎这才注意到龙朝,想起这小子自从进山,一路上都这么神不守舍的样子,左顾右盼地不知道在看什么。

  “啊……没有!”龙朝摸摸脸,正色道,“我是觉得,李家的地盘好大啊。”

  他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老江湖火虎却觉得,这家伙这话说得怪。他看着龙朝的脸,此刻龙朝自然也有易容,但他还是记得,这张易容的脸下,还有一张脸。

  那张脸,是有点特色的。

  龙朝的脸像李扶舟,这点大家都知道,但是因为龙朝的性格和行事和李扶舟相差太大,以至于相处越久,众人越不觉得像李扶舟,渐渐也便淡忘了这一点,如今火虎瞧他摸脸,忽然便想起了这个。

  他心中忽然一动。

  正在这时他听见山上骚动,隐约有人呼喊,但是隔着百姓人群看不见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万微尖声笑道:“呀,山上怎么回事?怎么我们一来你们就内讧了?”

  她偏头向山上看去,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圣门门主已经疯了,忘记了这里的事,她却还在想着,如何利用这些百姓,尽量威胁李家取得好处。

  忽然一条人影横空而来,衣袂一闪就到了她头顶,隐约有股熟悉的香气罩下来,万微大惊,急忙抓紧身边人质,把剑往下压了压,生怕被人夺了人质去。

  谁知那人根本不救人,脚尖一点,踩在她脑袋上,把她脑袋当作踮脚石,唰一下又纵身越人群而过。

  万微“哎哟”一声,发髻被踩扁,像一坨屎,瘪瘪地趴在脑袋上。她大惊也大怒,急忙伸手去扶发髻,忽然那半空中已经越过人群的人,反手一甩,一道银光向她电射而来,赫然竟是她刚才头上的簪子,不知何时已经被那人拔去。

  万微此时正一手拿剑挟持人质,一手去扶发髻,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光射向自己眉心,尖叫,“快救我!”

  她身边一个万象宗属下急忙挥刀,铿一声轻响,沉重的刀撞上细长的簪子,刀竟然被撞得一歪,簪子也一歪,哧一下擦万微面颊而过。

  呛一声簪子落地,少顷,万微雪白的脸上,一溜血珠慢慢渗了出来。

  她的脸上,也多了一道伤痕。

  那踩她脑袋拔她簪子伤她脸的人头也不回,一笑而过,一句话远远抛在半空,“万姑娘,你们真是母女同心,这下脸上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刚才万象宗主的脸,同样位置,也被太史阑的暗器给击中,注定要留疤。

  万微听这声音骇然抬头——她熟悉这个声音!

  听出这声音时她眼前一黑,摇摇欲坠——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废物!连个簪子都挡不下!”此刻急怒攻心的万微,万千仇恨都发泄到属下身上,反手一剑就将刚才为她挡簪子的属下抽倒在地。

  四面万象宗属下敢怒不敢言,都抿紧了唇。

  此时那人越人群而过,直扑火虎的方向,火虎已经听出他的声音,眼睛一亮。龙朝却忽然向他身后躲了躲。

  那人直掠而来,伸手就从火虎身后拎出龙朝,“借人一用!”

  火虎立即跳开,把龙朝暴露出来。

  “哎呀你放过我!”龙朝一声尖叫,已经被这人拎在手中,返身又要回到山上。

  万微捂着流血的脸,脸上痛得火辣辣,心也痛得火辣辣,看他居然又返身回来,还带了一个人,心头恨极,大叫,“拦下他!拦下他!给我抓住他!抓不住就杀了他!”

  “好狠。”那人在半空中一笑,忽然伸手入怀,道,“我有生肌平肤的妙药,万小姐杀了我,可就拿不到了!”

  “谁信你的毒药!”万微大叫。

  “可以先试试效果!”那人从百姓人群上飞过,百姓被围在内圈,外圈是圣门和万象宗的弟子看守,围成一个大圈,所以当有人从百姓内圈从飞过时,别人够不着出手拦截,只能干看着。

  万微站在最靠近山顶的那一头,对方越过人群必然要先经过她,那时正是对方换气起落的时候,只有她和身边属下能够拦下并对对方造成伤害。

  那人人在半空,朗朗一笑,抛出一支小小膏药,万微怕有毒,一偏头叱喝属下,“接着!”

  属下接了,她又道,“给那女人试试!”

  属下把竹管子里一点膏药都倒在少妇脸上,果然那伤口立即就开始收拢平复。万微大喜,叫道,“把药给我,让你过去!”

  呼地一声,那人趁她此刻没有出手,再次越过了她头顶,身影一闪,已经奔上山顶广场。

  “药!我的药!”万微大急尖叫。

  “给你了呀!”那人笑,“就那么多咯!”

  万微一回头,看见管子里那点少得可怜的药,已经全部被属下用在了那少妇脸上,再次急怒攻心,险些喷血。

  “蠢货!”她恨极,又是反手一剑,将右边这个属下也抽剑在地,一左一右两个属下,鲜血涔涔,滚倒在地哀号。

  万微犹自抬脚去踩,怒骂,“蠢材!蠢材!万象宗要你们这种蠢材何用!”

  两个属下哀嚎躲避,大声求饶,四面忽然变得静悄悄。

  万微踩了几下,忽然心中一跳,似有警兆,停脚抬头一看,四面她的属下,都面罩寒霜,冷冷盯着她。

  她一惊,怒而扬眉,厉声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拿好你们的剑!把人看守好!”

  “大小姐。”一个老者盯着她,冷冷道,“你自小娇纵任性,大家看在你是未来万象宗主的份上,对你多加包容,你要如何便如何,你要在万象宗攻打武帝世家关头出去参加什么天授大比,导致我万象宗实力分散也由了你。但你参加那什么大比回来,性情越发暴戾,这一路上多少兄弟被你折磨而死?万象宗的人,是你的属下,但也是活生生的人命,你当真就一点不体恤?”

  “胡说!我哪来的性情暴戾!”万微双眉竖起,眉间惨青之色更显,“这些人都是做错了事!做错了事怎么不能受到惩罚!”

  “如此。”一个中年人道,“我们跟在你身侧,动辄做错事,做错事就丢命,还不如不做的好。”他抽回自己的剑,走到一边。

  “是极。”那老者也道,“不做也罢。”也抽刀走回一边。

  这两人带头,其余人纷纷沉着脸放下武器,走到一边。

  万微气得脸色白如鬼,大叫,“疯了!你们疯了!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我好容易带着你们一路掩杀,挟持了这些百姓,眼看可以成功号令李家听令,你们竟然背叛我!我要告诉母亲!让她都杀了你们!”

  “那就去告诉吧,看看宗主怎么说。”那老者道,“挟持百姓未必能让李家听令。就算听了令,上头乾坤阵战局还有变数,谁要以为挟持几个百姓就能令李家大败,谁就是幼稚。”

  “万象宗也算武林名门,今日就算胜了,挟持百姓求胜的伎俩传出去,一样无法在江湖立足。”中年男子道,“大小姐,就算宗主此刻清醒,也必说你是乱命,你还是收敛些吧。”

  “放肆!放肆!”万微跺脚尖叫,“你们都在胡扯!你们都在欺负我!不许走!一个都不许走!谁敢不听我命令!”

  她披头散发,颊上还在流血,此刻看来状若疯子。万象宗属下瞧着她模样,越发觉得她失心疯,想着万象宗未来若是这样的宗主,也是前途无亮,都摇头叹气,不理不睬,走到一边。

  万象宗众人此刻的位置,在靠近山顶那一侧,但离山顶还有距离,此刻万象宗人群一散,靠近山顶那一边的百姓得到自由,立即拼命向山上奔逃。

  万微大急,挥剑要去赶,但人太多,缺口太大,赶了这个逃了那个,她气得尖声大叫,“给我雷弹子!给我雷弹子!我要炸死他们!炸死他们!”

  众人听她叫得凶恶,都耸然失色——这女人是不是失心疯了?

  百姓们听见都一句,都骇然回首,此刻山道拥挤,人群逃散,如果真的砸了一枚火药下来,那立即便是人间地狱。

  忽然一个女子尖声道:“这个女人是魔鬼!是疯子!杀了她我们才有安宁!杀了她!”

  这女子正是先前被万微挟持又伤脸的少妇,对她恨之入骨,此刻万微驱赶人群已经离开她身边,却挡住了她逃生的路,这少妇心中恨极,一声尖叫扑过去,对万微脸上狠狠一抓。

  她十指尖尖,也如小型匕首,万微一回头看见她的十指,生怕自己脸上再被毁上一道,一回剑,唰一下切断了那少妇左手五指。

  那少妇尖叫一声,却并不停留,忽然狠狠一蹦,蹦到万微身上,完好的右手狠狠勒住了她的头发,把她脑袋扯得向后一仰。

  万微大怒,回剑便对身后猛刺,又禁不住头皮剧痛,被那女子全身拖拽之力拖得蹬蹬蹬后退几步,忽然觉得脚下一空!

  万微大惊,知道自己已经被那女人拽到悬崖边缘,立即回剑狠刺,扑哧一声血泉在她头顶溅开,鲜血如雨落扑了她满脸,身后咕咚一声,那女人已经坠了下去。

  万微被她下坠的冲力拽得也是向后一仰,百忙中急忙出剑,往旁边山壁上一插,耳听得叮一声,剑已经插入山缝。

  她舒了口气——马上只要一挺身,就可以逃生了!

  忽然头顶一道风声过,随即她听见咔嚓一声,手中一空!

  她握住的剑柄被砍断了!

  一个百姓站在崖边,手中抓着一个小斧!

  这个铁匠,瞅准机会扑过来,砍断了万微借以求生的剑柄。

  万微咬牙吸气,还在试图攀崖起身,呼啦一声,更多百姓冲过来,头撞、脚踢、膝盖踹!

  无数拳脚在一瞬间招呼在万微身上,呼一声,万微的身子直线落下!

  她竟然是被百姓们给合力撞下去的!

  自始至终,万象宗的人没有过来救她。

  她落崖的那一刻毫无声息,这沉默似乎蔓延到了山道上,瞬时整个山道上也没了声音。人们都被这样的结局给震住。

  彭南奕也远远怔住,再没有想到事态竟然发展成这样,不过是一个人一根簪子一道伤疤,就散了这难解之局,还要了万微的命。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长气,喃喃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随即他一振长剑,剑声如雷,剑光似电,呼啸卷向剩余的圣门子弟。在他身后,齐齐出手的李家门人,卷狂风掠惊电,一股滚滚的风柱掠过,一下便驱散了大半惊慌的圣门属下。

  剑影刀光,风声凛冽,武帝世家被动的局面终于得到缓解,万象宗内讧,圣门单枪匹马无法再控制住那么多百姓,更多的百姓得以迅速向山上逃生。

  山上有人在微笑,对李家老家主道:“世叔,如何?”

  “承你情,解我李家难题。”李家老家主年纪并不如何老,面貌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只是眉宇间沧桑之态明显,此刻正微微摇头,“不过你的要求,恕我还是不能答应,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

  “乾坤阵不能随便关闭。”那人古怪地一笑,“可是我的未婚妻,也不能随便给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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