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温情与杀机_凤倾天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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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温情与杀机

  看着她薄而微红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会突然低下头,然后……

  不。

  不能。

  太史阑再醉深,也会立即清醒,她永远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猛力地偏过头去,像要逃开一个魔咒。

  “我……那个……得他信任……”好一阵子他思绪混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了一会儿后才理清思路,“这还是要拜姐姐你和国公所赐,我杀了那批护卫,让他很满意,之后那次他出丑我给他及时遮住,他这人好面子,更加感激我,当即把我调到了天魂营。我进天魂营后,几件事做得都不错,还阻止了一起大规模斗殴事件,又带人侦测到了西番和五越的敌情,得知西番今年元气大伤,不会过界,五越却有可能叩边,纪连城因此做了安排,打回了一次五越的试探攻击,受到老帅的夸赞,他一高兴,就升我做了队正,还说因为我刚进精兵营,升太快会给我引来麻烦,等我资历再深些,不管有功没功,最起码还要给我升一升。”

  “那就好。”太史阑吁出一口气,“世涛,你要好好的,建功立业都是小事,我只望你安稳到老。”

  安稳到老么?他想,这一辈子,只要在你身侧,不会啦……

  然而他低头,微笑,轻声道,“是的,姐,你别想那么多,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啊。”

  我是为我自己啊,为我自己这一生,饱满而幸福地活在你身边。

  “嗯。”太史阑觉得脖子很重人很累,又把脑袋给耷拉在他肩上,嗅着少年清爽的男人气息,她也觉得心中难得的安适。

  醉了也不错,人容易放松些,她晕晕地想。

  靠着世涛好啊,安逸,亲人般的感觉,幸好身边不是容楚,要是他,此刻肯定被吃干抹净,那怎么行,她要在上面的……

  邰世涛有点僵硬地转了转头,她这样靠着他,他连路都不会走了。

  然而就着月光,看见她脸上神情,松软的,迷茫的,喜悦的,他心中一动。

  印象中,似乎很少见她这样的神情,太史阑永远冷峻、清醒、自律……紧绷。

  是的,紧绷,虽然她强大淡定,可她给他的感觉,是一张时刻绷紧的满弓,随时等待射出。

  如何不累?

  是不是借助酒精,她才能稍稍放松?

  他心里涌起淡淡怜惜,先前的不自在忽然散去,他伸手,将她搂了搂,让她靠自己靠得舒服些。

  这一刻他亦觉得骄傲,为他拥有能撑起姐姐的肩膀。

  林荫道月光幽谧,风里传送来木芙蓉的香气,静而远,衬得秋夜微凉。

  白石道路上影子长长,渐成一体,他痴痴望着那远远斜出去的影子,忽然希望这条路没尽头。

  背上软软的孩子在打呼,身边软软的她在说话。

  “世涛……我想把我的官运换给你,让你火箭升官,你就不要再在精兵营受苦啦……”

  “我不苦,精兵营可好呢,外三家军中待遇最好的……”

  “心里苦呢,我晓得你不愿意在那里。”

  “我愿意做一个有用的人,人生在世,怎么能总遇上自己喜欢的事?没有磨折,哪有成就。”

  “嗯……等你功成名就……姐姐给你找个好媳妇……唉,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世涛呢……”

  他忽然一僵。

  低下头,她还是那迷糊样儿,可是话说得清晰。

  媳妇……

  他想着,心钝钝地痛起来——果然她如此坦然,对,应该如此坦然,心中有私的不是她。

  是他揣一怀少年热热的想望,一遍又一遍勾勒着情感的梦。

  虽然从来不曾有奢望,也知道不应有奢望,但此刻心还是微痛,为这一句关心里的远离。

  不过随即他就笑了。

  不曾有愿望,何必做凄凉状?

  邰世涛要一生快乐,一生自如,一生做个让姐姐不担心的弟弟。

  他已经让她担了太多心了,不该再和她别扭。

  “好的,姐姐。”他柔声道,“给我找个听话孝顺的媳妇。”

  “漂亮的……”

  “孝顺的。”他道。

  “嗯,孝顺你爹。”

  “不是。”他道,“对姐姐要好。”

  她忍不住笑起来。

  “胡说八道……怎么可以这么要求……女孩子很精贵,你该疼她才是。”她懒懒地道,“果然是异时代,大男子主义,换我们那里……这种要求,一巴掌煽开你……”

  他不太听懂她的话,却执拗地道:“不是姐姐我早死了,这么要求不对吗?”

  “不是你,你姐姐也活不到这么滋润。”她道,“恩情不要计算,尤其不要加到别人头上,将来你媳妇会不高兴的。”

  “那便算。”他哼了一声。

  太史阑又笑,觉得这一刻他才露出点孩子气,更像当初初见的少年,唉,这才多久,就逼得他面对人生苦难,变得老气横秋。

  忍不住抬手,又想去摸他的旋儿,他配合地低下头,她酒醉,手劲不知收敛,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抓,他觉得头皮微痛,给她抓下一两根头发来。

  她还不知道,叹息着道:“高了,又够不着了。”

  他低眼看那几根头发,黑亮的,缠绕在她雪白的手指上,他忽然又拔下几根头发,和这几根编成一缕,缠在她手腕上。

  以我发,缠你腕,诉牵绊千层。

  乌黑的发缠在雪白的腕上,看起来像一只细细的黑丝镯子,有种简单的美感,他忽然感到满足。

  也许马上这发丝镯子就会被风吹走,或者很快她就顺手给扔了,但这一刻,属于他的精血,曾紧紧相缠她的肌肤,如此贴近,仿佛连心也热了。

  这是隐秘的小心情,正因为不为她所知,而放纵快乐。

  月影西斜,歪歪扭扭的人影一路前行,她垂眼呢喃,孩子呼呼大睡,他低头微笑,为这一刻温馨。

  路很快到了尽头。

  他有点茫然地停脚,看看前方两三座楼,二五营他没来过,自然不知道路怎么走,低头问太史阑,太史阑抬起眼皮,随意一指。

  “容楚的……”她道,“院子……”

  邰世涛哼一声,道:“姐姐你没自己的院子么?”

  “有得享受不享受是傻瓜。”太史阑不屑地道,“把容楚的床睡脏。”

  邰世涛叹口气,心想她提到容楚就是不一样。看来想床被睡脏,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

  邰世涛扶着她往那院子中走去,院子很精巧,陈设华丽,容楚住的地方,永远都那么讲究。

  院子门果然开着,没人,几间精舍错落有致,他问她以前住在哪间,她又随手一指,赫然是主屋。

  邰世涛又觉得,容楚能把主屋都让给太史阑,拥有能被太史阑睡脏床的福气也是可以原谅的。

  他用肩膀撞开门,费力地把两只拖进去,两只都掀开眼皮,看见床就直接扑了过去,太史阑压在底下,景泰蓝趴在她背上。

  大概压到了肚子,太史阑翻个身,把景泰蓝给掀了,难受地干呕几声,邰世涛见了,立即道:“可是不舒服?我去给你煮醒酒汤来。”

  他出去找厨房,这种独立院子果然配有厨房,在正屋的后头,没有找到合适的材料,却看见几个萝卜,邰世涛想起萝卜解酒,便准备给太史阑煮点萝卜汤。

  他在罪囚营的时候做惯粗活,有时也去伙房帮忙,现在什么事都会做,萝卜削得飞快,一边削一边想,太史阑的护卫还是不太有用,太史阑尿遁都这么久了,他们都没跟上来,现在人都扶回来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就这样的护卫,哪里放得下心?

  他不知道,此刻太史阑和景泰蓝的护卫,正打着火把满二五营地找人呢……

  太史阑并没有立即睡着,她总觉得这床有点不对劲,似乎不是当初自己睡的床的感觉,好像要软一些。

  而且四周的气味也有点不对,点的香不像是容楚常用的那种,气味更浓郁沉重。

  她是个很敏感的人,觉得不对就睡不着,伸手迷迷糊糊地摸着床垫。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太史阑靠在床头,没睁眼,大概是世涛进来了。

  进来的不是世涛。

  是总院。

  二五营的总院,正站在床前。

  月光斜在他脸上,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先是惊异,再是困惑,随即,慢慢浮出一种了然,了然背后,现出一点狰狞之色来。

  他惊异的是太史阑怎么会睡在他床上。

  第一眼差点以为哪个女学生投怀送抱,第二眼吓了一跳——谁都可能主动爬上他的床,但太史阑绝对不会。

  所以他困惑。

  刚才他怒而出门,先是回了自己院子,终究愤怒太过,干脆出门散步,散步的时候还看见满营的火把,但也没在意。

  他此刻心事重重,满心忧虑自己前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事。

  他的院子就在容楚的“扶筑听雪”隔壁,回来时他还特意看了那院子一眼,院门紧闭,太史阑还没回来。

  此刻看见太史阑在他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他才恍然大悟——太史阑喝醉了,走错了院子。

  太史阑喝醉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女人,没有武功,虽然传闻有神奇之处,但是一个喝醉的人,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的……

  总院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太史阑没动静,她靠在床头,一手支着额头,脸上酡红深重,看起来酒浓。

  总院脸上杀气一闪而过。

  一个绝大的好机会!

  杀太史阑的好机会!

  没人知道她到了这里,顺手杀了她,再把这小子也宰了,他后院里有个酒窖,往里一扔,那酒窖除了他自己从来没人去,从此便封闭起来,这茫茫天下,谁还找得到她!

  杀了太史阑,二五营便失了最后支柱,所谓延迟一个月解散,参加天授大比就成为泡影,到时候要解散还不由着他?还有谁能和他抗衡?

  这个女人,有威望,有靠山,有官职,本身也有手段,还是一个初入学的学生时,就能带着寒门子弟抗争推翻二五营根深蒂固的制度,那时他便觉得她是个威胁,如今太史阑羽翼将成,更不能留!

  她的存在,会毁掉他的一切!

  恶向胆边生。

  他脱掉鞋子,轻手轻脚向床边走去,顺手在一边的榻上拿了一床薄被。

  床上撑额闭目的太史阑忽然动了动。

  总院立即停住。

  太史阑却没有睁眼,懒懒地道:“世涛,你在干嘛?”

  总院正处于紧张之中,听见这句心中一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此刻太紧张,太史阑忽然开口说明她没睡沉,他再不敢犹豫,猛地扑了上去,手中被子对她兜头一蒙!

  太史阑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后一仰,倒在榻上。

  总院立即将自己全身力量都压了上去!

  他是个高壮的男人,本身没有太高的武功,只学了些粗浅功夫,但壮大的身躯本身就是巨大的武器,全身一压,被子里的太史阑顿觉似乎被山撞上胸口。

  酒醉的人本就无力,十成武功不过能发挥三成,太史阑这没内力的,瞬间就要窒息。她在一片黑暗和窒闷的疼痛中不肯放弃,支臂狠狠向外推,却抵不过上头的沉重。

  “啊!”一声尖叫,睡在她身边的景泰蓝醒了。

  小子醉得迷迷糊糊,被太史阑撞醒,并没有看清楚这人是谁,也没搞清楚这是在干什么,隐约觉得这动作看起来眼熟,一时来不及多想,摸摸身边,只有瓷枕是个硬货,抱起来就对着总院脑袋敲。

  总院一偏头让过,顺手一推,景泰蓝咕咚一声仰天栽倒,手中瓷枕撞在鼻子上,鼻血长流。小子还不知道痛,只觉得鼻子黏黏的,顺手一摸,满手的红,顿时惊呆了。

  总院这一让,身子略微抬起,手肘一松,太史阑得到喘息机会,奋力抬臂一撞,唰地将被子掀开,抬身要起!

  总院大急,眼角忽然瞥到床边桌上有寒光一闪,也不管是什么,抓起来抬手向下一扎!

  此时太史阑正蹦起,这一扎就等于是她自己迎上去!太史阑冲势又猛,遇上就能扎个对穿!

  满手鲜血惊在那里的景泰蓝一抬头看见,“哇”一声叫,什么也顾不得,跳起来对着太史阑腰部一撞。

  砰一声,他的脑袋撞上太史阑的腰,刚刚受伤的鼻子再次鼻血狂喷,小子向前一趴,咕咚栽倒在被子上。

  他把自己生生撞晕了……

  也幸亏他这一撞,虽然人小力微,但多少改变了太史阑的运动轨迹,太史阑身子一斜,“嚓”一声,那东西扎入她左胸三分。

  鲜血飞溅,母子俩的血流在一起。

  太史阑顾不得疼痛,眼角一瞟,看见景泰蓝脸朝下趴在床上,身下被褥斑斑鲜血,她什么时候见过他流血,顿时急痛攻心,一抬头,盯住了总院。

  总院此时正在庆幸得手,忽觉心中一冷,一抬头看见太史阑眼神,狞狠摄人,惊得下意识一退。

  “怎么回事!”门口人影一闪,邰世涛听见动静急急赶来,他在门槛处看不见太史阑,视线都被总院的背影挡住,但此刻看见一个男人背影在房中,他立刻知道不好,怒喝,“谁!”上前一步,一个膝顶,狠狠顶在了总院的背心。

  “咔嚓”一声微响,总院踉跄向前一步。

  正在此时太史阑到了。

  她从床边弹跳起来,半空中鲜血犹自飞洒,一边扑向总院一边顺手拔出胸前的剪刀,对总院咽喉,一插!

  比刚才多十倍的鲜血漫天狂喷!

  总院连声音都没能来得及发出,身子诡异地一折,折倒在邰世涛膝上,邰世涛哪里管他,身子一让直奔太史阑,“姐姐!”

  太史阑抬起脚,一脚踢在总院胸口,把他要倒的身子踹得向后重重撞在门板上,四面鲜血星状溅射,门板上画下人形轮廓。

  总院的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这回真的是死透了。

  太史阑一下杀手,根本就没给他再说一句话的机会。

  她已经想起来,先前自己喊过世涛的名字,如果留下总院的命,将来他想起来,对世涛不利。

  她不会给世涛留下一丝隐患。

  鲜血溅了邰世涛一头一脸,他睁大眼,愣住了。

  屋子里一片凌乱,血迹殷然,像刚刚经过世界大战。

  邰世涛悔恨莫及——不该把她们单独留在房内!他就在她身边,竟然令她受伤!

  “姐!”他奔前一步想要看她的伤,她却霍然转身,扑向床边。

  小心地把景泰蓝翻过来,她先试了试景泰蓝呼吸,随后舒一口气。邰世涛把了把景泰蓝的脉,道:“没事,受了点震荡,流了点鼻血,不要惊醒他,给他多睡睡养一养。”

  太史阑抿唇不语,扯了一块布,给景泰蓝细心擦去脸上血迹,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

  今天如果不是景泰蓝急中生智,也许那把锋利的剪刀已经穿过了她的心脏。

  这小小孩子,已经开始履行诺言,保护她。

  “姐……”邰世涛忽然跳了起来,“你受伤了!”

  他先前视线被阻挡,没看见太史阑拔剪刀一幕,以为太史阑身上血迹是景泰蓝的,此刻才发现,她胸前在汩汩流血。

  邰世涛一看那血还在流顿时头晕了,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捂伤口。

  这一捂,忽然感觉到掌下隆起,柔软跳跃如鸽!

  似有什么悠悠一弹,刹那间弹到他心底!

  邰世涛如被惊雷劈中,瞬间缩手!

  太史阑一怔。

  ……这叫什么事?被袭胸了?

  她虽然大多时候穿男装,但那是为了方便,她才不会像很多女扮男装的人,故意把胸裹紧,她嫌费事,再说女性体征,父母所赐,有什么好掩藏的?

  所以她不束胸,最近穿的也是自己皮箱里的胸罩,当然不是大波那种累赘很多的蕾丝胸罩,而是普通舒适的棉布款,贴身,所以摸起来,必然的真材实料。

  太史阑有点愠怒,然而一抬头看见对面邰世涛的神情,顿时心中一软。

  那少年脸上神情复杂,尴尬、羞愧、惊恐……还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脸上红红白白,转个不休。

  这孩子,受的惊吓也不小吧?

  太史阑严谨又随意,严谨是行事作风,随意的人际相处,她没觉得这是多大事,又不是故意的,再说这是弟弟。

  “这伤口是该处理下。”她很自然地换了话题,道,“世涛,去找些布和药来。”

  邰世涛此刻恨不得缩进角落里,听见这句赶紧低头答应一声,快步走了出去,明明这里才是主卧,更有可能有布和药,他却急忙跑了出去。

  他一出门,转到太史阑看不到的地方,立即往墙上一靠,仰头向天,长长吐了口气。

  刚才……

  刚才真是此生以来首次最大惊吓。

  也是此生以来首次……最大幸福。

  这个想法只沉淀在他心里,偶尔浮光掠影而过,连自己都不敢深触,觉得往深里想了是对她的亵渎。

  然而那一刻又如此欢喜,那一霎的跳跃,他连心都似要跳出来,一瞬间脑海里掠过“销魂”一词,却又迅速摇头想要甩脱这大不敬。

  那一刻的柔软,那一刻的起伏,那一刻的浮于表面而又深及心底。

  一触,抵达灵魂。

  他背靠着墙壁,夜里的墙壁深凉深凉,砖头缝里的寒气入骨,激得他浑身一阵阵哆嗦。

  以他的体质,自然不会被这点寒气冻到发抖,然而他就在发抖,将背往墙上贴了又贴,借那入骨的寒气,将内心的沸腾压了又压。

  良久他才平静下来,慢慢用双手压住了脸。

  手上还有血迹,他也不管,抹得满脸红印子,他怔怔地瞧着,又觉得心疼。

  随即他去井边打水洗脸,才大步去找布和药,药他身上就有,布在厢房里寻了,拿了到正屋来。

  正屋点起了蜡烛,他正要跨进去,忽然又在门槛上停住。

  太史阑等不到他,正在自己上药。

  她侧身背对他,衣裳卸了半边,烛火均匀地打在她的背上,淡蜜色的健康光润的肌肤,在灯下微微闪光。

  侧身的弧度很美好,从她的下颌到肩背,线条更加美好,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一瞬间,像看见一条玉石的河流,流在黑暗的光影里,所经之处,遍地光彩。

  其实太史阑很小心,知道他随时会来,只脱了一只袖子,衣裳并没有解,露出的一边肩膀,比现代那世吊带衫小可爱保守得多。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她忽略了这种四方柱床是镶有镜子的。

  那一方铜镜斜对着她,正照见她的颈下,虽然没能照见胸前,却也是一片晶莹肌肤,边缘可见微微隆起,而她正在敷药,手指修长,似一朵花绽放在欺起伏的平原上。

  邰世涛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低头,地下却斜斜映出太史阑的影子,修长的,肩头衣裳浅浅半褪……

  邰世涛呼吸急促,开始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太史阑却遇到麻烦。她的伤口靠近胸部,要想包扎好必须绕过胁下,这活计一个人做不来。

  邰世涛眼角斜瞟着她,看她几次失败,再试验下去难免扯动伤口,只得咳嗽一声,装作刚刚到门口一般,道:“姐姐我来帮你。”

  他把“姐姐”二字喊得很重,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提醒自己,他努力自然地走近,伸手去接太史阑手上的布带。

  太史阑到此时也不会故意避开,那样会显得更尴尬。听着他声音平静,太史阑还暗笑自己多心,刚才觉得他语气不对,特意打发他回避,如今看他坦然态度,倒是自己落了小家子气。

  “嗯。”她大大方方侧身,道,“给我扎紧些。”

  邰世涛接过布带,太史阑抬起手臂,他微微弯身,布带穿过她胁下,在后背扎紧。

  他一直低着头,不让自己眼光乱瞄,只盯着布带,但还是不可避免瞄见她的腰线,紧致,优美,充满力度。

  他看她什么都是美的,人间里不能再有第二个好。也因此永远都是紧张的,怕自己忍不住要靠近那般的好,然而再永远失去那个好。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第一个结险些没打成,她耐心地等着,灯光下侧面柔和,鼻尖有点汗,闪着钻石般的光。

  她对他从来都有耐性,像长姐对着慢慢成长的弟弟,虽然她其实大不了他多少。

  他有点笨拙地帮她包扎好,像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长吁了一口气。

  她披上衣服,一转头看见他额头竟然有了汗,忍不住失笑,“吓的?”

  邰世涛咧咧嘴,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胡乱点头。

  “今天是个意外,别自责。”她似看到他内心深处,淡淡地安慰他,“是我酒醉,认错地方。”她环顾一周,有点自嘲地撇撇嘴角,“真是糊涂了,这明明不是容楚的屋子,他不会用这么浓郁难闻的熏香。”

  邰世涛听着她语气里不自觉流露的对容楚的了解和亲昵,微微扯了扯嘴角,一瞬间笑容弧度,几分欣慰,又几分哀凉。

  随即他道:“酒还没完全醒吧?我看你出了一身汗,后厨里我刚熬了一锅萝卜汤,喝了解解酒?”

  “算了吧。”太史阑指指地上尸体,“这样子谁喝得下?你真当我是屠夫啊?”

  邰世涛有点遗憾地笑笑,正要问她尸体打算怎么处理,忽听院子外人声杂沓,火把的光亮靠近,有人在门外大声叫:“总院大人在吗?”但也只叫了这一声,随即一大堆人涌进来。

  这些人冲进院子,一眼看见房中,也愣住了。

  人间地狱。

  满屋子都是血,墙上、门板上、地面上、床上、地下的被子上,到处都是鲜红的新鲜血迹。床上趴着生死不知的景泰蓝,太史阑胸前衣衫染血,地上还有一具尸首。

  这屋子此刻看起来不像死了一个人,倒像瞬间杀了十个人。

  人们万万想不到,不过撒几泡尿的功夫,这安静的二五营内,忽然就变了天了。

  太史阑在人进来时,就挥手示意邰世涛避到暗影里,这里人多眼杂,她不希望两人关系被太多外人发现。

  苏亚于定雷元当先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把守了门户,太史阑看见都是自己的护卫,稍稍放心。

  他们看清楚地上尸首竟然是总院时,眼珠子也险些掉下来。

  不过当他们听太史阑说了事情始末,再看见连景泰蓝都受伤之后,顿时觉得这位死得实在太简单。

  苏亚当即带着于定雷元请罪,表示保护不力,太史阑淡淡道:“今天是意外,是我自己没要你们跟随。不过之后要加强对景泰蓝的保护。”

  “是。”

  太史阑坐在床边,看看总院的尸首,道:“处理掉。”

  “不对外公开?一个大活人失踪,总会有人疑问。”

  “他刚才既然敢杀我,必然也有处理尸体的办法,你们就在这院子里找找,看有什么隐蔽的地方。”

  “是。”

  过了一会雷元来回报,说在屋子后找到一个酒窖,里头有埋在地下很隐秘的巨大的酒瓮,酒窖本身也很隐秘。

  “那就泡酒吧。”

  总院的尸首被拖了出去,他原本准备拿来葬太史阑的酒瓮,成为他自己的埋骨之地。

  太史阑并不担心迟早有一日尸首被发现,发现又怎样?古代又没有DNA验证,这尸骨谁知道是谁的?也许是总院自己杀了泡酒壮阳的?

  她命人将屋子收拾干净,地上墙上门板上都擦掉血迹,所有带血的东西都扔到酒窖里烧掉,直到没留下一丝痕迹,才悄悄从后门回到容楚的屋子。

  邰世涛没有再跟着她走,他无声地退到人群外,回到自己那一群士兵中间。

  今晚迷离而又惊险,销魂而又跌宕。今晚的一切,将会成为他的永久梦境,梦里有黑暗的茅厕,有长长的月色朦胧的林荫道,有灯下那一抹剪影,肌肤的微光,照亮一生未知的前路。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太史阑头痛欲裂。

  宿醉加上没休息好,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可怕。好在景泰蓝醒了,也没狗血地发生啥失忆,就是一醒来就睁大眼睛,双手四处乱舞乱抓,“麻麻!麻麻!”

  太史阑昨晚破例睡在他身边,早有准备,一翻身抱住他,“麻麻在这里!”

  小子的惊恐这才平复,昨晚他拼命大头一撞,把自己撞晕了,也不知道麻麻救下来没有,一夜噩梦,梦里都是飞舞的雪亮的光影,而麻麻正冲上去,迎着刀。

  此刻抱着熟悉的身体,嗅着熟悉的味道,他砰砰乱跳的小小的心才安定下来,将大脑袋在太史阑怀里蹭啊蹭,呜呜地哭,“麻麻,吓死蓝蓝了,吓死蓝蓝了!”

  “我倒觉得你很勇敢,做得很好。”太史阑拍着他,“景泰蓝,你救了麻麻。”

  景泰蓝抬起泪水洗花了的猫脸,长睫毛一扇一扇,“真的吗?”

  太史阑拍拍他,昨夜的一切太恐怖,她不能给景泰蓝留下一丝阴影,想要拔除这不良影响,只有激起他的无畏。

  “当然,没你那一撞,麻麻就被刺到心脏了。”太史阑诚恳地向他求教,“采访一下,你当时是怎么想到的?”

  景泰蓝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

  “麻麻教过的啊,没有武器,脑袋,牙齿,自身的力量,都可以伤人。可以伤人自然可以救人!”

  “对。”太史阑抱住他,碰了碰他额头,“你看,你做得很好,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能救麻麻,还有什么你做不到的?景泰蓝,你才三岁,已经做到了保护我的承诺,我很骄傲,真的。”

  景泰蓝仰望着她,嘴角咧开,扑在她怀里。

  “我能一辈子保护麻麻。”他幸福地道。

  “对,你能。”太史阑抚摸着他的小鼻子,手指轻轻,有点心疼,“不过你以后更要记得,先保护好自己,脑袋太重要,不要拿脑袋当武器,撞傻了怎么办?”

  “撞傻了就可以一辈子呆在麻麻身边了。”景泰蓝却根本不在乎,得意洋洋地笑,“不用回去了。”

  太史阑听得心中一酸——他答应过回去,做好准备回去,但心中终究是不愿的,此刻真情流露,宁可做个傻子,也不想回到那冰冷的宫里。

  她搂紧了孩子。

  没关系。

  你回去。

  我会努力让所有想害你的人,都变成傻子。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话,随即太史阑让景泰蓝再养养,孩子脑袋不坚实,可不要留下后遗症。

  她自己撑着头出去,院正等人已经等在门口,二五营所有的学生几乎都在,果然院正一开口就问她是否看见总院大人。

  “不知道。”太史阑漠然道,“许是出门散心了?”

  二五营高层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太史阑绝对有嫌疑,昨晚她先回去,当时二五营所有人都在饭堂,只有她和总院不在,之后总院就失踪了,两人先前又有纷争,要说人失踪和她没关系,鬼才信。

  可是怀疑也没用,太史阑现在威望惊人,这二五营内都是她的人,谁多说一句,等着的下场也不会比总院好多少。

  再说众人对总院也没什么好感,这位二五营领导人,自私怯弱,依附郑家,如果不是他无能,二五营何至于到今天。

  “有件事请总院大人批准。”太史阑道,“明日我要启程去云合城,我要挑选一部分二五营学生带走。”

  很多学生挤在她门外听她和高层对话,听见这一句大家都高喊起来,“带我!带我!”

  太史阑目光扫及,所有人都举手跳跃,生怕自己给选漏了。

  留在这里也是被欺负,还不如去云合城拼一拼,哪怕不能上场,见见世面也好。

  太史阑特意选在这时机说这个,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院正四面扫射一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现在对外来说,二五营已经解散,我等已无权对二五营事务做处分,太史大人如果愿意,都带走我们也不能说什么。”

  学生们欢呼,太史阑还是很冷静,道:“学院配发的各种武器,可以借用否?”

  二五营有地方豪绅支持,条件一直不错,学院里用来教学的武器,都很精良。

  院正犹豫了一下,道:“可以,算是借。如果天授大比二五营能有好成绩,这武器还不还也无妨,本来就该给学生配发的。”

  太史阑满意地点点头,心想杀掉总院就是好,院正为人虽然中庸些,但本质不坏,内心里也是不希望解散的。

  她转向学生们,学生们瞬间安静,仰头看着她。

  “这世上没有天生无用的战士,只有懒惰不自强的废物。”太史阑套用了现代一句名言,淡淡道,“既然要跟随我,就要完全服从我的规则,我将以军队形式进行管理。带你们一起走,不仅走,还要走得高调。这一路我会给你们任务,做得好的,可以跟我一直到云合城,做不好的,自己半路回家——同意就留下,不同意现在离开。”

  四面静悄悄的,学生们的腿钉子般钉在地上,有人在问当初和太史阑一起去北严历练的那批学生,知道了大概的历练,都眼睛放光。

  太史阑看着这些年轻人眼底的兴奋神情,点了点头,几年倒数,并没将这些少年男女的血性抹杀,他们还是渴望成功的。

  有血性,有勇气,有毅力,有耐心,离成功就不会太远。

  “今天有一天时间,给你们自己分组结队。”太史阑道,“按照营内课程分配,”器、技、艺、文“四主科以及其下副科,一个指挥,一个军阵,一个搏击,一个箭手,一个文治,一个枪手……每科出一人,组成一个小组,自由搭配,但必须在今天之内组成,并推选出组长,组长去领武器和干粮,负责前往云合城一路上以及到达云合城之后,所有的事务调度安排以及秩序管理。”

  众人都开始紧张起来,开始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寻找可能的搭档。

  太史阑这一招,三大用意:组成小组设立组长权力下放,是为了便于管理,她可没精力照管那么多人;小组多,一路上自然会形成竞争,有利于学生素质的提高,二五营学生确实不如人,她必须在路上先锤炼锤炼,最起码练出气势和纪律;最后,打乱现有分科,在每科里都选一人自由组合,有利于学生们交流沟通,加深感情,毕竟以往,学生们只熟悉自己那一科的同学。

  她这个要求一出来,旁观的院正等人都点头——太史阑不仅本身勇武,居然还擅长管理。

  “组长不是铁饭碗,”太史阑道,“谁做得不好,全组人有三分之二的人表决反对,就可以换人。”

  这样,一些只有武力,组织管理能力不足的人,也就不能成为组长,这一点,是为了培养能力全面的基层管理者。

  太史阑还有一些别的想法,但不打算现在说,新的管理方式需要慢慢来,她有信心,只要领导者威望足够,没有推行不下去的事。

  “一天。”她道,“做不好就自动留下。”说完转身进屋睡觉,倒让恨不得掏个小本子出来记,跟她学学管理手下的方式的院正等人,十分扼腕。

  学生们散去,各自忙碌,邰世涛也没有留下的理由,和院正告别。

  他走的时候,太史阑“散步”经过了营门口。

  少年在马下和二五营高层寒暄,眼神越过院正的肩,看着远远“看风景”的太史阑。

  他心中并无太多离别的伤感,虽然这一别,下次再见还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不同立场的人,相遇了也只能故作不熟,这原是他的遗憾,然而经过昨夜,经过那烛影摇红,惊心而又含蓄的一夜,他忽然觉得心情愉悦,因为之后漫长的日子里,这一夜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让他慢慢咀嚼回想,再不愁空旷寂寞,那是只属于他的回忆,像珍藏的糖,裹在银红的包袱里,冬日里就着暖炉烤一烤,抿一抿那滋味,甜到心底。

  少年的背影在马上远去,笔直,头上的发带在深秋的斑斓里跳跃,他现在的背影,已经脱去初见时的微微佝偻,满身风华,竟然真有几分相似太史阑。

  太史阑注目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转过山道再看不见,才慢慢转身。

  世涛。

  我们都有彼此的路要走。

  下一个路口再见,愿你我已能笑傲王侯。

  ------题外话------

  搓手,世涛是个好孩子,我好喜欢,想把他卖了换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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